4月初的华沙沉浸在波乌团结的气氛中，到访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享受到了战时英雄一般的掌声和欢迎。波兰总统杜达为泽连斯基准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为他授予了波兰历史最悠久、最崇高的荣誉——白鹰勋章。

　　对此，泽连斯基回应称，感谢波兰对乌克兰的支持，两国“肩并肩”的关系必然会载入史册，乌克兰不会忘记波兰的支持，也不会忘记“不畏强权”的波兰政府。

　　就在泽连斯基正式访问前几小时，波兰农业部长科瓦奇克宣布辞职，表示欧盟委员会拟延长乌克兰粮食无关税进口的做法使他“无法满足波兰农民的基本要求”。戏剧性的一幕同时产生，波兰和乌克兰两国领导人对外表示，他们已经找到了快速解决“粮食问题”的办法，但没有提供细节。

　　与此同时，几公里之外，拖拉机车队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进入了闹市区。“华沙(政府)得好好想想了。”一家农业联合会的主席索布楚克通过波兰媒体向政府喊话，威胁要毁掉这个彰显波乌友谊的难得场合。

　　由于俄罗斯封锁了“欧洲粮仓”乌克兰传统的粮食出口海上通道，与乌克兰接壤的国家正在经历来自乌克兰的“史无前例”的农业出口增长，严重破坏了当地的农业市场。

　　波兰农民的抗议持续到了4月中旬，到了4月15日，法律与公正党主席卡钦斯基向农民做出妥协，表示波兰政府已决定禁止从乌克兰进口粮食和几十种食品，以保护波兰的农业部门。

　　匈牙利、保加利亚和斯洛伐克等东欧国家紧随其后，纷纷宣布考虑实施类似的进口禁令。匈牙利农业部长斯蒂芬·纳吉(István Nagy)15日表示，布达佩斯对从乌克兰进口的谷物和油籽以及其他农产品(包括水果、蔬菜、奶制品、牛肉、猪肉和鸡蛋)的禁令将持续到6月30日。

　　4月25日，欧盟在布鲁塞尔召开农业部长会议试图弥合裂痕，但经过12小时磋商后，各国仍未就该问题解决方案形成决议。

　　隐藏的愤怒

　　一年多来的“团结”氛围越来越难掩盖波兰乃至东欧多国社会表层下各阶层的复杂感受。传统上，波兰东部农民本就谈不上对乌克兰多么友善，这些世居于此的人仍对波乌两族近百年前的龃龉记忆犹新。不断涌进的乌克兰谷物进一步恶化了他们对这个东部邻国的观感。

　　波兰一直是欧洲重要的农业大国，农业用地占波国土面积近60%。但大量波兰农户去年以来都在抱怨，东部邻居土地上的战火让他们感到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一名来自波兰的农户安德烈告诉德媒，他初步估算，从去年至今，自己的种植成本因化肥和燃料价格的飙升，上涨约20%，而销售收入却减少近30%。

　　对于这些波兰农民而言，让情况雪上加霜的是源源不断流入国内的乌克兰粮食。理论上来说，这些进入波兰的谷物应该按照有关规定分流到其他地方，或仅供工业部门使用，而不是出现在波兰家庭的餐桌上。但实际上情况远比此复杂。

　　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后，因担心作为“欧洲粮仓”的乌克兰出口受阻“威胁全球粮食安全”，欧盟委员会曾在去年5月开辟了一条过境波兰、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等国的“团结通道”，旨在利用欧盟国家所有陆路运输方式和基础设施帮助乌克兰农产品通过欧盟出口到第三方，并为此暂时取消了相应的关税和配额。

　　“团结通道”建立后，乌克兰粮食出口的大约一半被转移到了这条陆路通道。但由于物流不畅等原因，大量更廉价的乌克兰粮食滞留在过境国，并涌入当地市场造成供过于求，进而压低了粮价。

　　每天有几十辆货车从乌克兰进入波兰，每辆货车载有大约70吨粮食。与政府有联系的公司被允许进口这些廉价、低质量的粮食，然后作为高质量的波兰本地产品卖给面包和意大利面工厂。

　　自从今年3月底以来就在抗议的波兰农民声称，绝大部分运抵波兰的乌克兰粮食都没有被转运到其他欧洲国家，而是进入了当地市场。根据波兰农民团结工会主席Tomasz Obszanski的说法，自去年以来已有超过300万吨乌克兰谷物被倾销在波兰国内市场，而这些原本是要运往非洲的，但一越过边境进入波兰，就被贸易商接收了。这些价格相对低廉的乌克兰农产品对本地农业造成了严重冲击。

　　今年恰逢波兰的选举年，正在执政的法律与公正(PIS)党欲赢下选战继续掌权，而相对保守的农村地区往往正是PIS的票仓，在上一次大选中，农村选民就为PIS贡献了相当多的选票。面对这种情况，波兰政府必须要及时回应民意。

　　毫不意外，在农民持续的压力下，波兰率先宣布对乌克兰粮食实施禁令。波兰政府15日宣布禁止从乌克兰进口谷物及其他食品至6月30日，以保护当地农业部门。谷物、蜂蜜、葡萄酒、牛奶、鸡蛋等18种乌克兰农产品既不能进入波兰本国市场，也不能过境波兰运往第三国。为了让国内的农民们安心，波兰农业部长罗伯特·泰卢斯在18日强调，乌克兰粮食可从波兰过境中转，但“1吨乌克兰粮食都不会留在这里”。随后，匈牙利政府也宣布实施类似禁令，禁止进口乌克兰农产品。

　　如今春耕时节到来，东欧大地上的农户又将忙碌起来。华沙政府的决定暂时安抚住了本国的农民，身为农场主的安德烈称，粮食禁令是他和乡邻们近几个月来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

　　然而在仍然饱经战火摧残的乌克兰，为了生存艰难挣扎的农民们难以理解为何最坚定的盟友却要如此“背刺”自己。去年乌克兰大地炮火纷飞，但年景还算不错，不少农民依然获得了丰收。在经济濒临崩溃的背景下，农产品的外销成了很多人一年唯一的指望。

　　“为了有足够资金购买化肥以及种子等原材料，乌克兰农产品对外销售得越多越好，才能换回采购资金。”一名乌克兰农业专家告诉德国媒体。对于邻国采取的抵制立场，乌克兰从政界到民间都颇感无奈。又一年春耕到来，乌克兰农民去年卖不掉的粮食产品，还有不少留在仓库中，白白浪费。

　　外交风波

　　随着乌克兰粮食问题在欧盟层面上暴露“裂痕”，其负面效应已经外溢出农业政策领域，进入了国际政治范畴。匈牙利与乌克兰的“嫌隙”并不令人意外，自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因为反对军援乌克兰和加码制裁俄罗斯，匈牙利一直被视为欧盟中的另类。但波兰则完全不同。作为“挺乌抗俄”的“排头兵”和“优等生”，波兰在欧盟内部的政治号召力乃至话语权都显著上升，在美英的支持下甚至对法德起到了一定牵制。

　　但现在波兰却带头作出不利于欧洲团结和乌克兰的姿态，这让一些欧洲舆论困惑不解。法国媒体就评论称，此前精心维系的一幅全欧团结并无条件援乌的图景现在变得有些模糊了，而这让欧盟十分头痛。

　　在波兰和匈牙利宣布禁止从乌克兰进口粮食和其他农产品以保护本国农业部门后，欧盟委员会发言人发表声明称：“我们注意到波兰和匈牙利宣布的禁止从乌克兰进口粮食和其他农产品的决定。(我们)需要强调贸易政策属于欧盟的专属权限，因此单边行动是不可接受的。在这样的困难时期，协调欧盟内部的所有决定至关重要。”

　　欧盟的压力并没有带来波兰等国的180度转弯。波兰农业与农村发展部长泰卢斯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已与乌克兰就乌农产品过境事宜完成谈判，波兰同意解除对乌农产品的过境禁令，但将继续禁止其进口。

　　泰卢斯称，波兰已针对入境的乌农产品建立了一个监控系统，除了对乌农产品进行GPS定位外，波方的海关和税务人员还将护送乌农产品通过波兰领土抵达波兰边境或港口，以确保乌农产品不会滞留在波兰境内，上述措施已从4月21日起开始执行。此外，他还表示，在7月份之前，目前滞留波兰境内的400万吨乌克兰谷物将被运出。目前除了波兰和上文提到的匈牙利，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也已加入了禁止乌农产品进口的国家行列，罗马尼亚则表达了欧盟态度的不满。

　　但欧盟手中还有一张牌可以用来应对这些自主行动的成员国。4月26日，欧盟成员国代表在布鲁塞尔举行了一场投票，以多数票决定将欧盟对乌农产品的免关税进口待遇再延长一年。去年冲突爆发之后，欧盟曾推出了这项措施作为对乌的支持。

　　根据欧盟的议事规则，此类投票只需三分之二的有效多数票便可作出决议，不需要全体一致。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据此评论称，波兰匈牙利等国下一步的动作将是向欧盟另外申请一些保障措施，比如允许它们对乌农产品单独征税，或细化进口配额。

　　除了粮食问题，让波兰等乌克兰邻国感到头疼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被迫接纳了乌克兰难民。波兰边防卫队3月20日发布信息称，自俄乌冲突以来，已经有超过1050万乌克兰难民进入波兰。

　　根据波兰政府官网消息，波兰接纳了最多的乌克兰难民，超155万人获得难民身份。乌克兰人享有与波兰人同等程度的医疗、教育和公共福利，其中45万人已经合法就业。乌克兰难民的大量涌入冲击当地的就业市场，物价的快速上涨不断侵蚀波兰民众的实际购买力，特别是对于农民等低技能、低收入群体而言，需要背负一定的经济压力。

　　黑海粮食协议举步维艰

　　作为世界上主要的小麦、玉米和植物油生产国之一，乌克兰在战前将其大部分粮食运往国外，2021年乌克兰粮食出口的10个最重要的目的地市场中，有7个位于亚洲和北非(如果包括土耳其则为8个)。

　　但这种情况在2022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根据联合国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UN Comtrade)的数据，去年乌克兰的大部分粮食出口都在欧洲，其中罗马尼亚、波兰和匈牙利从其受困的邻国流入的粮食特别多。与此同时，更加需要进口粮食的很多发展中国家却只能买到更少的乌克兰农产品，例如印度尼西亚、伊朗、巴基斯坦、摩洛哥和突尼斯都跌出了前十名，原因是乌克兰通过海上贸易的出口受到严重干扰。

　　2021年和2022年乌克兰谷物出口的十大目的地。数据来源：Statista.com为了改变大批农产品因黑海港口被封锁而无法外运的情况。在联合国和土耳其的斡旋下，乌方大量农产品最终在黑海粮食协议的保障下外运。过去半年来，黑海粮食协议尽管地位脆弱，但有效地维持了运转，将超过2000万吨乌克兰的粮食和其他农产品通过黑海港口转运至世界各地，协议达成后，国际小麦价格跌至战前水平，极大地缓解了此前舆论中热议的全球粮食危机。该协议协议有效期为120天。之后，相关方面两次同意延长协议，时间分别为120天和60天，有效期截止至2023年5月18日。然而，数月以来，俄罗斯多次指责美西方设置种种隐性壁垒，在支付、物流和保险等各方面限制俄农产品和化肥出口。而俄罗斯粮食贸易均通过俄农业银行进行结算，而该行是最早被美西方移出“环球银行间金融通信协会”(SWIFT)系统的制裁对象之一。因此俄方几次表示可能不再续签黑海粮食协议，除非西方松动制裁。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日前已在联合国总部与古特雷斯就是否延期进行商讨，但目前尚未有进展。

　　联合国秘书长发言人迪雅里克日前表示，为确保协议涉及俄罗斯粮食和化肥出口的部分得到执行，联合国正在与SWIFT管理层以及其他有关方面讨论允许俄罗斯银行回归该系统的可能性。

　　此外，近日美国情报部门发生的泄密事件也为黑海粮食协议蒙上了一层阴影。部分泄密文件涉及到了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及其副手之间的私人对话，包括有关黑海粮食外运协议的讨论。

　　这些文件显示，古特雷斯对于黑海粮食协议十分关注。美国则认为，古特雷斯在谈判续签该协议时“过于同情”俄罗斯，“破坏了让莫斯科为其在乌克兰的行为负责的更广泛努力”。

　　乌克兰和俄罗斯农产品的出口各自出现状况，对于全球粮食市场来说是双重打击。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本月曾发出警告，如果黑海粮食外运走廊被关闭，将导致全球谷物价格再度飙升，今年的粮食不安全状况仍处于前所未有的水平。